尘埃北上

[臺灣] 余光中〈戲李白〉

將船買酒白雲邊:

戲李白  余光中


你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陰山動


  龍門開


而今黃河反從你的句中來


  驚濤與豪笑


  萬里滔滔入海


那轟動匡廬的大瀑布


  無中生有


  不止不休


  可是你傾側的小酒壺?


黃河西來,大江東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條黃河,你已夠熱鬧的了


大江,就讓給蘇家那鄉弟吧


  天下二分


  都歸了蜀人


  你踞龍門


  他領赤壁


 


參考:


余光中《隔水觀音》〈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戲李白〉〈尋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念李白──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將進酒〉(百花文藝,2004,《余光中集》(全九冊)第二卷)


余光中《夢與地理》〈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百花文藝,2004,《余光中集》(全九冊)第三卷)


 


 


本來要繼續《詩仙遊蹤》系列,但今天中午看見余光中先生過世的消息了


他的一些主張我不認同;那沒關係,他的詩值得尊敬


詩人余光中病逝 享壽90歲


 


起初腦內自動摘錄的是〈尋李白〉那句「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然後再想想,對我而言,不只佳句,整首情調都喜歡的詩是〈戲李白〉和〈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


 


 


以下整理余光中的李杜相關詩


 


《余光中集‧第二卷‧詩歌》P.449《隔水觀音》


P.451〈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P.477〈戲李白〉


P.479〈尋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P.482〈念李白──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P.506〈將進酒〉


《余光中集‧第三卷‧詩歌》P.119《夢與地理》


P.127〈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


〈草堂祭杜甫〉(《聯合報》2006/10/08)


 


 


 


〈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把漂泊的暮年託付給一棹孤舟


把孤舟託給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給濛濛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搖撼著乾坤


夔府東來是江陵是公安


岳陽南下更耒陽,深入癘瘴


傾洪濤不熄遍地的兵燹


溽鬱鬱乘暴漲的江水回棹


冒著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漢陽和襄陽,亂後回去北方


靜了胡塵,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猶崢漢家的陵闕,鎮著長安


 


出峽兩載落魄的浪遊


雲夢無路杯中亦無酒


西顧巴蜀怎麼都關進


巫山巫峽峭壁那千門


一層峻一層瞿塘的險灘?


草堂無主,苔蘚侵入了屐痕


那四樹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該已高過人頂了?記得當年


蹇驢與駑馬悲嘶,劍閣一過


秦中的哭聲可憐便深鎖


在棧道的雲後,胡騎的塵裏


再回頭已是峽外望劍外


水國的遠客羨山國的近旅


 


十四年一覺惡夢,聽范陽的鼙鼓


遍地擂來,驚潰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後,爐冷劍銹


魚龍從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負了匡山的雲霧空悠悠


飲者住杯,留下詩名和酒友


更偃了,嚴武和高適的麾旗


蜀中是傷心地,豈堪再回楫?


劫後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風裏的大雁塔誰與重登?


更無一字是舊遊的岑參


過盡多少雁陣,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來的音訊


 


白帝城下擣衣杵擣打著鄉心


悲笳隱隱繞著多堞的山樓


窄峽深峭,鳥喧和猿嘯


激起的回音:這些已經夠消受


況又落花的季節,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龜年的舊歌


依稀戰前的管弦,誰能下嚥?


蠻荊重逢這一切,唉,都已近尾聲


亦似臨穎李娘健舞在邊城


弟子都老了,夭矯公孫的舞袖


更莫問,莫問成都的街頭


顧客無禮,白眼誰識得將軍


南薰殿上毫端生神駿?


 


澤國水鄉,真個是滿地江湖


飄然一漁父,盟結沙鷗


船尾追隨,盡是白衣的寒友


連日陰霖裏長沙剛剛過了


總疑竹雨蘆風湘靈在鼓瑟


哭舳後的太傅?艫前的大夫?


禹墳恍惚在九疑,墳下仍是


這水啊水的世界,瀟湘浩蕩接汨羅


那水遁詩人淋漓的古魂


可猶在追逐迴流與盤渦?


或是蘭漿齊歇,滿船迴眸的帝子


傘下簇擁著救起的屈子


正傍著楓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衝起沙鷗四五


逝了,夢舟與仙侶,合上了楚辭


仍蕭條隱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楓生火燒飯


好嗆人,一片白煙在艙尾


何曾有西施弄槳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楓岸,看洪波淼漫


今夜又泊向那一渚荒洲?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載著滿頭白髮,一身風癱和肺氣


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


唯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雲下


夢裏少年的長安








 


 


 


〈戲李白〉


 


你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陰山動


  龍門開


而今黃河反從你的句中來


  驚濤與豪笑


  萬里滔滔入海


那轟動匡廬的大瀑布


  無中生有


  不止不休


  可是你傾側的小酒壺?


黃河西來,大江東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條黃河,你已夠熱鬧的了


大江,就讓給蘇家那鄉弟吧


  天下二分


  都歸了蜀人


  你踞龍門


  他領赤壁






 


 


 


〈尋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裏,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馬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都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裏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髮當風


──而今,果然你失了蹤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回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囚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裏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故鄉


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西笑,向西哭


長安都早已陷落


這二十四萬里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隻霍霍的飛碟


詭綠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裡去


 


一九八○年四月二十七日


 


 


 


〈念李白──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現在你已經絕對自由了 


從前你被囚了六十二年


你追求的仙境也不在藥爐


也不在遁身難久的酒壺


那妙異的天地


開闔只隨你入神的毫尖


所有人面鳥心的孩童


遠足一攀到最高峰


就覺得更遠的那片錦雲


是你彷彿在向他招手


現在你已經完全自由


 


列聖列賢在孔廟的兩廡


肅靜的香火裡暗暗地羨慕


有一個飲者自稱楚狂


不飲已醉,一醉更狂妄


不到夜郎已經夠自大


幸而貶你未曾到夜郎


愕然回頭儒巾三千頂


看你一人無端地縱笑


仰天長笑,臨江大笑


出門對長安的方向遠笑,低頭


對杯底的月光微笑


 


而在這一切的笑聲裏我聽到


縱盛唐正當是天寶


世人對你的竊笑,冷笑


在背後起落似海潮


唯你的狂笑壓倒了一切


連自己搥胸的慟哭


你是楚狂,不是楚大夫


現在你已經絕對自由了


儒冠三千不敢再笑你


自有更新的楚狂犯了廟規


令方巾愕然都回顧


 


一九八○年五月八日


 


 


 


〈將進酒〉


 


客從海外來,帶一瓶白蘭地為禮


一出空曠的桃園大機場


便把那金碧富麗的高頸瓶子


美酒贈名士的姿勢,獻到我手裡


說這是可昵雅客,最名貴的一級


說秋天到了,我高齋夜讀


也該斟一杯異國的佳釀


澎湃起熱血去抵抗這風寒


卻忘了風,是從海峽的對岸


而秋,是莽莽從北方的平原


從浪子打雁,英雄射鵰的天空


忘了他瘦友的憂胃愁腸


秋來就有種情緒在作怪


那毛病,是屈原和杜甫一脈所傳來


千年的頑症怎能就輕易


付給法國的白葡萄酒


哪一季的收成,去代為療醫?


握著金簽的可昵雅客,我想


長頸細口一吻的輕狂


豈能解中年之渴在深處?


豈能解中原之渴在遠方?


問縱橫的血管啊盤鬱的迴腸


 


一九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與李白同遊高速公路〉


 


剛才在店裡你應該少喝幾杯的


進口的威士忌不比魯酒


太烈了,要怪那汪倫


擺什麼闊呢,儘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裏亂斟


你該聽醫生的勸告,別聽汪倫


肝硬化,昨天報上不是說


已升級為第七號殺手了麼?


剛殺了一位武俠名家


你一直說要求仙,求俠


是崑崙太遠了,就近向你的酒瓶


去尋找邋遢俠和糊塗仙嗎?


──啊呀要小心,好險哪


超這種貨櫃車可不是兒戲


慢一點吧,慢一點,我求求你


這幾年交通意外的統計


不下於安史之亂的傷亡


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謫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麼開到一百四了?


別再做遊仙詩了,還不如


去看張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聽,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來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換一個位子,快,千萬不能讓


交警抓到你醉眼駕駛


血管裏一大半流著酒精


詩人的形象已經夠壞了


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留情


身分證上,是可疑的「無業」


別再提什麼謫不謫仙


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


早因為酒債給店裡扣留了


高力士和議員們全都得罪光啦


賀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


──六千塊嗎?算了,我先墊


等〈行路難〉和〈蜀道難〉的官司


都打贏了之後,版稅到手


再還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哪像交通規則


天天這樣嚴重地執行?


要不是王維一早去參加


輞川污染的座談會


 我們原該


搭他的老爺車回屏東去的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草堂祭杜甫〉


 


見證 


一千三百年足以見證


安史之亂最憔悴的難民


成就歷史最輝煌的詩聖


 


草堂 


 


漂泊在西南的天地間


草堂怎能比得上宮殿


草堂不能為你蔽風雨


宮殿又豈能擋住胡騎


當所有的宮殿都倒下


唯有草堂巍立在眼前


草堂,才是朝聖的宮殿


 


秋祭杜甫 


 


亂山叢中只一線盤旋


歷仄穿險送你來成都


潼關不守,用劍閣擋住


蜀道之難,縱李白不說


你的麻鞋怎麼會不知


 


好沉重啊,你的行囊


其實什麼也沒帶


除了秦中百姓的號哭


安祿山踏碎的山河


你要用格律來修補


 


家書無影,弟妹失蹤


飲中八仙都驚醒成難民


浣花溪不是曲江


卻靜靜地繞你而流


更呢喃燕子,迴翔白鷗


 


七律森森與古柏爭高


把武侯祠仰望成漢闕


萬世香火供一表忠貞


你的一炷至今未冷


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詩人


 


草堂簡陋,茅屋飄搖


卻可供亂世歇腳


你的征程更遠在雲夢


滾滾大江在三峽待你


屈原在召你,去湘江


 


一道江峽你晚年獨棲


雉堞迤邐擁你在白帝


俯聽濤聲過峽如光陰


猿聲,砧聲,更角聲


與鄉心隱隱地呼應


 


夔州之後漂泊得更遠


任孤舟載著老病


晚年我卻擁一道海峽


詩先,人後,都有幸渡海


望鄉而終於能回家


 


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


比你,卻老了整整廿歲


請示我神諭吧,詩聖


在你無所不化的洪爐裡


我怎能煉一丸新丹


 


附記:9月8日上午,應成都文化局之邀,專程去草堂祭拜杜甫,儀式單純而有意義。先在「詩史堂」向詩聖銅像行三鞠躬,獻上百合與白菊。再到「唐風遺址」,為林蔭下面新刻的〈鄉愁〉石碑揭開紅綢,並在碑旁領受了一棵枝繁葉茂已歷七千春秋的黑殼楠,草堂館方謂之「詩人樹」。最後又為草堂題詩,並為讀者簽名。下午更在「藏經樓」與流沙河、楊牧、張新泉、梁平、柏樺等成都作家座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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